馬有福

山中無甲子，寒盡不知年。西北山民們對風的感覺，一個個都好似遠超那草枯之后高懸在晴空里的雄鷹，敏感的讓人為之一驚。

猶記得小時候，每每新年來臨，風起田野巷陌之際，我們村那些一臉皺紋的老人們看著墻頭上瑟瑟搖曳著的野草，就會說起他們心中那些淡煙般飄忽著的天道。他們認為，這風兒里含著即將開卷的年景，這就像石刻一樣沉淀在他們記憶深處的河渠，不會輕易改道易轍。怪不得，看這風時，他們有一種站在河岸上看水一樣的投入與專注。于是，每每在春節(jié)前后，他們就會走出大門，行走在村巷、田野一隅，把村莊當成剛剛展開的書頁，在熟悉的涼風中尋找歲月的新意和春天姍姍來遲的腳步。有時，蹲那兒就是一個上午，甚至一整天，宛然修行。

就是在這種不動聲色的平靜里，他們看似無意、實則悉心地體察著太陽從初升到中午這段時間，甚至整天的天象，讓自己的鼻息隱秘地接通長途跋涉了許久的各種村外來風。在他們看來，這風無論大小強弱，都是春天的一角，連著桃紅柳綠，也牽連著他們的萬般心事。

我知道，早在風起之前，他們的心頭就有這樣的認知：與他們利益攸關、朝夕相處的牛羊、莊稼等最切身、最要緊的民生大事其實都顯現(xiàn)在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縷縷微風中。風里蘊含著某種不可預知的走向和他們慣性的心境。人是風里的燈。越是敏感的人，越能在搖曳著的風里感受得到自己以及各類生命的脆弱。這早就是他們雷打不動的心境、心相的一部分了。

猶記得我們村仲老漢，面對其他人關于年景各種各樣的推測與判斷時，總是以一種更為宏大的自信掃除人們心中的陰影：凡事的好歹都在隱藏，要是我們不幸言中，那不是翻了天了？哈哈哈，哈哈哈。土墻跟里蕩漾開來的串串笑聲，讓高高低低站一溜曬太陽享受陽光的老小，無一例外都平撫了臉上的皺紋，宛如一排活著的兵馬俑，在歲月的安逸中忘了一切。

就這樣日復一日，直至掀天揭地的大黃風撞開了鑲嵌在土墻上的大門，他們這才輕描淡寫地說，春天可能快來了。

可是，這季節(jié)的來勢也太有點夸張了，其魯莽是南方人不可想象的。

聽，隨著猛虎下山般的一陣嘯叫，一股又一股沙塵暴就像天河決堤一樣吞沒了周邊的城市、山村。這，哪里是沙塵暴，這分明像一條失去了河床的大河水，它左突右沖、橫沖直撞，不斷翻卷著腳底下的沙塵、垃圾、羊糞蛋等，不斷搖撼著樹木，搖晃著院門，掀開了木窗，驅趕著各類灶煙四處逃竄，致整個天地一片混沌，失了棱角與邊界，宛然一團灰蒙蒙的土球。

最不堪，那夾雜著腐土味的塵埃似乎遠勝秋天那四處肆虐的蚊蠅，徑直往一切有縫的空間里鉆，弄得人的嘴巴、鼻孔和衣袖里到處都是浮土。這使許多農戶不得不閉門在家，躲雨、躲雪般躲過這天昏地暗、天翻地覆的三五揚塵天。

討厭不討厭！但山民們卻連連搖頭。說這是西北一年一度的春天序曲，要是沒有這樣一番摧枯拉朽、天翻地覆的極端天氣出現(xiàn)，這春天的步伐就會遙遙無期，就不知道是何時動身了。大西北真怪呀！風起云活，云活地暖，地暖雪消，雪消成溪，溪自淙淙，如同彈奏著一支古老的曲子。而婉約之前，必得黃鐘大呂，河湟大地哪能沒有一場或幾場孕育春天的狂風？也只有黃風陣陣后，蒼茫大地上才會看得見耕牛，積雪斑駁的土地才會一點點舊貌換新顏，完成它們的脫胎換骨。

奇怪的是，這風一旦平息之后，在一兩個月里，整個河湟就會平靜如初，不再風驟雨狂。甚至，風雨遠遁，有時盼都盼不來一縷含雨的微風云影。這時，山民上完房泥之后就會手搭涼棚，遮住太陽，遠望著山巔的云起云落，總希望有一陣微風把它們驅趕到村莊。但風就像抽了筋一樣地還沒走到村莊就全然泄氣了。

這段時間，風在哪里？

春風不度玉門關。村莊就會不斷飄來各種傳言，它們代替了風在四處逡巡。有人說，風隨麻雀上了新疆。唉，不說了吧！聽風的買賣跑死馬，風該來的時候它自會來。果然，和風細雨，惠風和暢，一場一場，悄然間綠了山野，綠了心頭，日子在無望中又像莊稼一樣豐收了一茬又一茬。原來，風就在村莊的上空守望著我們，它是不會拋棄心懷希望的人們。對此，山民心知肚明，知足感恩。

這不？一俟秋天來臨，青藏高原東部農業(yè)區(qū)的每一個麥場上，就會看到農人堆起的，用古老的碌碡碾下的麥豆作物，風兒會像貨郎擔一樣悄悄來到村莊。當農人一锨锨把作物送上低空時，看不出行跡的風就會踴躍而麻利地幫著他們及時分開麥衣和麥粒。土隨風去，衣自一邊，而金色的麥粒就會準確地落到農人的腳下。

在西北，山民們將這一道農活叫作“揚場”，是屬于高原農民秋收碾場環(huán)節(jié)中的關鍵一環(huán)。我曾將此稱之為“御風而行”，總覺得這是最能體現(xiàn)天人合一境界的勞作畫面。

難忘的是，在我的家鄉(xiāng)，越是會揚場的人越懂得他們頭頂?shù)娘L，他們說，那些刁鉆古怪的旋風只會擰成麻花，沒有條理，它們不是分離麥衣的理想之風，而那些結伙打劫的亂風宛然一個個凝結的疙瘩，也像一個糊涂而不開竅的人，除了一次性卷走麥粒，再沒有其他的能耐。而每每遇到這兩種風，他們就會停下手中的木锨，叉腿站在麥堆旁靜靜等待。有時，站著站著失去了耐心，他們就會仰天呼哨，自以為這能夠喚來清風。這時，不知是他們真的喚醒了風，還是風聽從了他們的召喚。風來了，他們頓感額頭涼爽，耳際有風，然后彎腰、直腰，機械地一锨锨把含著糧食的草屑揚向頭頂。而就在這樣不斷地揚揚灑灑中，一堆堆閃著金色的麥子、黑色的油菜籽、白色的大豆就從不同顏色的衣物中脫殼而出了。

揚場是技術活，更是與風合作的一項農活。有時，天不配合，風不作美，人再怎么努力，怎么著急，作物與生俱來的外殼衣子就是不肯自然分離而去。而這時候，山民們就會指望夜風，并借著夜風之手，讓作物走出胎衣，走向谷倉。

風在不同的季節(jié)、不同的時辰會有不同的走向。就我所知，我們那個村莊，在秋天里，白天的風是從村口吹向山腳的，屬于南北走向；而一旦天黑，太陽落山，風向陡轉，風馬上就會從山腳吹向村口。更為有意思的是，我們村前半夜的風就像喝茶喝多了失眠了一樣，始終精神抖擻，一直刮個不停。直至夜半，才一點點緩和下來。到了黎明，它們就全然地偃旗息鼓，再也吹不散一锨含著麥粒的衣草了。

秋收結束，田野被棄之如履，牲口被野放在山間之際，青藏高原又會迎來一場氣勢不凡的大風。就是這場大風把寒冷和霜雪帶回高原，吹落草木樹葉，吹來滿目蒼涼。這時，山民們對風早已沒有了任何談說的興趣。因為，這個季節(jié)幾乎時時都有風。任爾東南西北風，他們都不怎么在意了。惹不起，躲得起，無一例外，他們都躲到了自己的黃泥小屋，躲在了那燒得熱熱的土炕上。田野不長莊稼，農事不再緊迫，這時，他們聽著窗外的風聲，開始過起一年中最閑適的日子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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